圍樓紀事
聯合文學 / 2006年 10月號，第264期
1.
我每天早上九點上班，下班的時間大約六、七點，有時八、九點，勉強可說朝九晚七
。上、下班時由司機開公務車接送，車子抵達公司大門，警衛立刻出來開車門，轉身一個箭步到電梯前，按下通往13樓的按鈕，讓電梯筆直地直上大樓的最高層。離開公司也是一樣，警衛衝到車子旁，開門伺候，等我竄入車內，敬禮道再見，必恭必敬。
我享受這樣的特別服務不過半年，剛開始很不習慣，一個星期以後就見怪不怪了。聽說這是各公司行之有年的傳統禮儀，表示對主管大人的尊重，屬於公司倫理，取消這種服務，反而讓他們無所適從，甚至感覺有失職守呢！
我說九點到公司，只是大概的說法，彈性很大，有時八點多，有時超過九點半，有點「差不多先生」。我平常並不戴錶，但進公司大門那一刻，大致可猜出當時時間。如果員工三三兩兩、神態悠閒地打卡簽到，大概八點多，還不到九點，更精確地說，應該是八點二十至五十之間。如果有人形色匆忙，甚至露出緊張的樣子 ( 看到鬼？)，這時九點剛過一些。走出電梯，拐過兩道門，就是總經理室，進入辦公室時，秘書、助理已安安靜靜地坐在座位埋頭工作，我猜時間應該上午九點十五分。
一日之計在於晨，我不想一大早就掃同仁的興，尤其遲到者本身已深自懊惱了，又被撞上，惱上加惱，有礙身心健康。後來我歸納進公司最好的時間是：九點十五至三十分之間，太早讓別人緊張，太慢又不夠敬業。
我的總裁大老闆平常八點不到，就「衝」進離公司不遠處的企業集團總部，召集重要幕僚做早餐會報，開始一天辛苦而漫長的工作了。我曾考慮是否見賢思齊，加倍努力，七點半進公司，然後召集手下的處長、科長、股長開個業務檢討會，左思右想，猶豫了半天
，最後結論是：我還沒那麼重要吧！
若說我每天過九點進公司，是為了體恤同仁，沒有人相信，我自己也不會相信。我不曉得總裁知道我九點才進公司會不會「略有微詞」。不過，報告總裁，九點上班，並不代表每天只工作八小時，或九點以後才有正事可做。我每天二十四小時無時無刻不以公司為念，錢不多、事不少、離家不近，業務範圍無所不包，隨時都有狀況，屬於高風險的行業
，隨時隨地都得掌握時間性與機動性，唯恐一不小心，公司倒了。
我所負責的美心公司，顧名思義，是打著「美」與「心」做招牌，專門生產文化創意產品，兼為集團抹粉擦脂、做點公關，設立獎學金，贊助藝文展演與生活休閒，或在電視上做點公益廣告，塑造形象。公司不過是企業集團旗下一個小企業，不論經費、人事編制
，美心比其他子公司小，連九牛一毛都談不上。
總裁蔡德福是下港人，做事認真，講求效率，外型有些像銀幕上的麥克道格拉斯，莊重卻又有親和力，曾被某商業雜誌選為最具爆發力的企業領袖。他所領導的台萬集團是國內最大的資訊科技事業體，最近一年才由國營事業轉而民營化，面對競爭激烈的市場，外界都睜著眼睛看他怎麼出手。
他一年前接掌集團之後，積極整頓人事，加強內部管理，並大力掃除黑道綁標的陋習
，惹火了各大幫派組成的飛鷹企業集團，對他正式宣戰，誓言半年內把他拉下來。除了黑道要脅之外，新聞媒體全天候盯住他，準備見縫插針，或製造「致命吸引力」的電影情節
，打擊台萬集團形象。還好他行事低調，生活嚴謹，不近女色，嗜血的媒體像蒼蠅般成天「嗡嗡」作響，還盯不倒他。
2.
在進入美心公司之前，我在一家大學教書，教的課程雖與管理有關係，但不想離開學校進入業界。而且已近退休年齡，沒有必要換跑道，卻在極為偶然的情況下掉進美心公司
，有幸成為蔡總裁的部屬，以及台萬集團的一員。我與蔡總裁素無淵源，我認得他，他不知道我，連認識都談不上。我想不透為何會被相中，難道只因為我曾在校園開了一家創意柑仔店，兼售雜貨、書刊與咖啡，口耳相傳，讓蔡總裁有印象？可是他可以邀我，我為什麼就接受了，因為虛榮感、使命感？還是一時被沖昏了頭，糊裡糊塗上任？
蔡總裁做事沉穩幹練，偶爾不按牌理出牌，他對部屬採分層負責的策略，只要不惹麻煩，各子公司都有獨立運作的空間。不過，什麼叫不惹麻煩，也很難說，反正不發生問題
，天下太平，否則，各人罪業各人擔，最好自我了斷。他對美心公司有什麼特別期待，我不很清楚，因為還沒有跟他做業務報告的機會，看他忙成那樣子，大概也不太想知道。問題是，其他子公司大都賺錢，發行的股票市價行情持續看漲，唯獨本公司老是花大錢，天生是雞蛋、水餃股命，人窮氣短，講話聲音就十分微弱。
我與蔡總裁每週見面一次，所謂見面，確切地說，是我看到他，他未必看到我，因為一起開業務會報的，少說一百人，偌大的會議廳圍了好幾圈，其中包括他最器重的核心幕僚，也有些國營階段就在公司擔任要職的元老。我算是老菜鳥，座位在最角落，離總裁足足有二十公尺之遙，打個小盹，他也不會發覺，兩個小時的會議，我大部分時間連一句話都不用說。
美心公司大樓有十五層高，樓地板面積四千坪，是棟瘦長型的現代建築，走進大門，經過櫃台，擺在眼前的就是兩座電梯，這是大樓的交通動脈，兩百個員工上上下下、進進出出就靠這兩座電梯。從格局來看，這棟建築物並不適合做單一企業的辦公大樓，因為部門分散各個樓層，員工缺乏聯繫與交流的動線，也少有見面、討論，以及吵架的機會。各樓層有樓梯或電梯銜接，電梯的功能因而大大提高，成為公司另類的「交誼廳」，大家常在電梯內不期而遇，人多的時候個個站得筆直，靜默不語，各自尋找視線的著落點。人少的時候，心情放鬆，彼此寒喧致意，交換八卦。
我剛來公司時，覺得這真是個冰冷無趣的地方，電梯上下之間尤其空氣沉滯，令人難受，與校園開放、寬敞的環境大異其趣。不過，幾天之後，我就找出苦中作樂的方法了。我開始從兩座電梯門一開一合之間，進行猜謎、押寶，如同小學時代翻課本數人頭的遊戲
，猜每一樓進出人數，男女比例，誰跟誰最常連袂出現，一天之中那位同仁跟我最有電梯的緣分。
我年輕時代坐汽車或火車通學，每天在某一個時刻某一班車某一站盼望某人出現，這種公 (鐵) 路情節是上學的動力之一，那時候車站、學校還沒有電梯設備，自然不會有跟電梯相關的名堂。現在環境不同了，電梯在日常生活中就跟鞋子一樣，差不多每天都用得上
。我不知道是否有同仁在這個「交誼廳」發生電梯情緣，每天上上下下等待心愛的人？公司的員工多半已婚，而且謹守三從四德，未婚的就那麼幾位，單靠美心的自己人要製造電梯情緣，大概不容易，如果有多幾家公司同時在大樓電梯進出，變化多，機會就大了。
我雖然在集團總部位階不高，回到公司，卻又是方面大員，心想：會不會有些像古代的藩鎮呢？在公司做主管固然有派頭，但也有讓人幹譙之處，算是可敬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吧！我深自警惕，做主管的人要有自知之明，不需要太過嚴肅，顧人怨，但也不見得故作親民狀，處處強調與員工打成一片。畢竟每人的生活習慣不同，個性與表達方式互異，尤其未婚的年輕人，休閒娛樂與歐吉桑輩天南地北，太常「與民同樂」，反讓年輕人渾身不自在，這是我治理美心公司的基本原則：尊重、信任、和諧、該青菜就青菜，不該青菜就不要青菜。
3.
公司最近十年業務擴充很快，人數從不到五十人增加到兩百人，年度預算從二億增加到六十億。五年前公司從西區搬來東區這棟大樓，並推出許多大型專案，有行無市，花了不少錢，卻頗能引發外界討論。目前的辦公大樓年租金近七千萬，這是前任林佳香總經理一手籌畫完成。她是企業家第二代，與蔡總裁三代世交，頗有企業管理能力，憑著個人意志力，在董事會折衝、說明，把那些講求成本概念的董事一一說服，租下這棟大樓。
當初林總把總經理室放在最高層─十五樓，可能在展現巾幗不讓鬚眉，胸懷天下的意志，另方面，也符合「高層」的意義。最近幾年的董事會，公司的房租問題又被提出來揶揄一下，我也常被小股東質疑，有時還得到集團總部，向總裁與董事會做專案報告。他們攤開報表，指著一堆數字說：「美心五年來的房租已經花費三億伍千萬元，都可以購買好
一棟小型大樓了。」我概括承受，悉心受教，進入公司時不禁計算每踩一步要好幾千呢？
總經理辦公室空間挑高，兩面採光，亮度與溫度洽如其分地相互滲透。從「高層」向外觀望，毗鄰而立、參差不齊的城市景觀顯得零亂，缺乏整體感，不過，也有亂中有序的親近感。高低起伏的樓房區塊正好隱蔽了街巷，汽車時而隱没、時而顯露，像是在打一場城市游擊戰，沖淡了視覺的單一焦點。由這裡的高度依比例所縮收的市景像一幅無聲動畫
，馬路上川流不息的人車在眼前晃過，市囂聲完全被厚重而潔淨的玻璃隔離，就算街巷發生幫派大火拚，也與這個空間漠不相關。
總經理室有一間小型會議廳，歷任總經理常在這裡接待訪客，或召開人數不多的會議
。由於空間狹長，窗簾布幔及沙發皆是紫色，被稱為「茄子廳」。除了例行業務會報，緊急會議也在這裡舉行，公司風險管理向來做得並不理想，各部門很少針對可能出現的緊急狀況預擬因應之道，都是問題發生了，才開會做危機處理，因此常疲於奔命。尤其近年狀況頻頻，地方廠房失火、污排水處理不易、滋生蚊蟲、引發民怨，處理起來捉襟見肘。媒體又喜歡惹事生非，稍有風吹草動，便大做文章，同仁在茄子廳見面的時間明顯增加了。
茄子廳外邊佇立著一台黑色的平台鋼琴，像是一隻帶有貴族血統，散發典雅氣息的純正黑貓，這是林總留下來的。她不但是企業家，也是鋼琴家兼作家，稱得上才貌雙全，年少時代還曾經到國外學習美術呢！她彈琴就如吃飯一樣拿手，不過，以她過動的個性，當總經理期間每天勤於在國內外考察業務，大概不會有太多時間「玩」這架鋼琴。現在總經理室同仁無人有此才華，就算有，也沒有閒情逸緻，只好讓它當作藝術裝置。林總現在擔任集團派駐歐洲的地區業務代表，算是升官，在國外應該較有時間彈琴了。我經過黑色鋼琴時，總會放輕腳步，情不自禁地拍拍琴蓋，問聲：「阿香，呷飽未？」
林佳香總經理之後的幾任總經理「先輩」都曾為公司盡心盡力，包括那位出身美國麻省理工學院，學識淵博，充滿理想的蘇鐵樹總經理。蘇總有很重的責任感，為了替公司擬定發展方針，日以繼夜地工作，捨不得下班，總要忙到三更半暝才離開公司，同仁在他的感召之下，也常主動加班到深夜。這方面我佩服他，但自嘆不如，我早已習慣正常工作方式，時間最多朝九晚九，無法茫茫到深更，也要求同仁盡量不要加班，回家如果不太累的話，夜晚可以出去聽聽音樂會，喝喝小酒，輕鬆一下。
4.
總經理室的空間上下六十坪，從方形空間的二折式樓梯步階婉轉而上，有個小閣樓，別有洞天。踩在淺黃色的核桃木地板，會發出咯咯聲響，頗帶質感。這個二十多坪的閣樓是總經理個人作息空間，有幾張桌子，一組沙發搭配一個液晶電視，外加全套衛浴設備，稱得上窗明几淨，素樸高雅，拿來跟豪華五星級飯店套房相比，也不遑多讓。這樣的空間擺設尤其適合懶散的人，可以隨意地擺放各類文件，不致把空間搞得過度零亂。我有時打開液晶電視，看看新聞，有時畫面上出現蔡總裁被記者追問集團業務狀況的場面，感覺他老人家太辛苦了。
除了外出開會或到各縣市的營業處與銷售站視察，我每天大部分時間都待在這個方形空間，按秘書安排的時程行動，時而坐在桌前批閱公文，時而下樓開會或接見訪客。我來公司六個月，開會的次數以及「接」客的人數大約過去十年的總合。其實公司部門各司其職，早已建立分層負責的模式，總經理參加會議多半只是配合做儀式性演出而已。來訪的人客五湖四海，大多希望與公司建立合作平台，或交換廣告，看到絡繹不絕的訪客與開不完的會議，公司真是一片欣欣向榮啊！
我每天面對的媒體記者以跑藝文、消費、娛樂生活線為主，素質參差不齊，與我年輕時代的傳媒生態迥然不同，當時的記者與人為善，為採訪對象鼓吹。現在的記者則是來辦案，也好像來收會錢似，電子媒體惡形惡狀，尚好應付，只要視他們如化學兵部隊，戴上防毒面具，自己謹言慎行就好了。最怕是濫用社會公器，以新聞為利器，專門報「老鼠冤
」的不肖業者。他們公報私仇的方式不是擺出大陣仗，窮追猛打，而是趁人不注意時，像老鼠般在一鍋香噴噴的粥裡偷偷拉一顆屎，而且就只一顆，絕不多拉。沒有大奸大惡，但手法拙劣，讓人憤慨捶心肝，不知道如何處理這一鍋粥。這種記者或主編只要十年碰上一個，就足以讓人心生鬱卒，對人性失去信心了。
坐鎮在美心公司「高層」不論工作、生活皆十分單調、枯燥，每天中午秘書會請人外
出幫我買午餐，並在餐後端來一杯熱咖啡，她最近才結婚，還沉醉在蜜月之中，有時忘了放糖和奶精，可以體諒，大體上，她算是相當精明能幹。我通常從上午進公司之後就瑣事不斷，下午則繼續上午的步調，日復一日，在固定空間做相同的事，走既定的動線，用同一個咖啡杯。待在辦公室久了，感覺臀部有下垂與沉重的感覺，連出外「走路」都是一種奢望，看窗外藍天，我突然警覺整個人被這棟大樓困住了。
為了增加運動量兼訓練腦力，我思想對策，開始在這個小空間走動，愈走愈勤，有時間就不斷在樓上樓下，來來回回，自己送公文，拿報章雜誌，芝麻小事也跑上跑下的親自交代秘書。我覺得自己很像關在小鐵籠裡的松鼠，不停地奔跑，籠子也不停地滾動，但再怎麼滾動，就是跑不出樊籠。有時又覺得像以前夜市常見的綠鸚鵡，眾目睽睽之下，像模特兒般在小伸展台上來回行走，啄一個小圓捲，送到主人手上，讓主人根據籤上的符號或文字大吹大擂。
這樣的生活，其實違背人體工學，也不符合養生哲學，人生由彩色變黑白，人也逐漸變笨了。賺錢有數，性命得顧，我開始「不安於室」，思索如何利用中午時間，讓自己好好自由、逍遙一下。我身體力行，婉謝助理每天援例帶回的午餐，寧可頂著日正當中的艷陽天走路到公司附近吃飯、喝咖啡，順便「放風」。
如果總經理辦公室的位置由我選擇，我寧可挑最接近地面的一、二樓辦公，最高不能超過三樓，四樓以上 No Way！ 人往低處住，不見得為了親近土地，而是進出自由，如果因此失去「高層」寬闊的視野，亦在所不惜。辦公室在二、三樓，上下班可以走樓梯，不必非得搭上冷冰冰、銅牆鐵壁般的電梯不可，走下樓梯兩三步就到外面的街道了。現在位居「高層」就不容易享受這份愜意，煞有其事地從十五層樓坐電梯下來，警衛迎接、開門
，出門之後轉個彎，突然出現在大街小巷飲食攤上，顯得有些突兀。不過，突兀歸突兀，幾個月以來，坐電梯外出吃簡餐、小吃、喝咖啡，已然是我每天中午的生活享受呢！
5.
在學校教書的日子，有時頗令人懷念。沒課的時候，漫無目地的在校園亂逛，或者到各教室串門子，隨時隨地都會看到活潑又帶勁的年輕學生，我常開的課程包括「大眾傳播文化的後現代社會觀察與全球化時代島嶼生活規劃」、「消費社會學的現代閒置空間利用之後的二度閒置空間再利用」多半開在研究所，可與學生無拘無束、海闊天空的討論，自己隨著年輕起來。
前一陣子校園來了兩頭水牛，一大一小，聽說是母子關係，自由自在地在校園山坡地吃草，走近牠們的身旁，有幸聽到牠們一聲「ㄇㄡˊㄇㄡˊ」，還有點「天人合一」的感覺呢！有一位女學生看我年歲不小，又經常在校園看牛，以為我是工友杯杯，懾懾地走過來問道：「杯杯，你養牛會不會很辛苦，需不需要每天割草餵牛？」講話很有禮貌，充滿人道關懷，我將錯就錯，以資深工友的名份和她東拉西扯了老半天，她說她家住在宜蘭，從小學鋼琴，沒摸過牛，也沒看過牛糞……。現在台灣的牛糞的確少見，一朵鮮花想插在牛糞上，談何容易。
改行「從商」之後，方才瞭解校園實在太平靜、單純了。如今變成半個企業人，像闖入叢林的游擊隊，終於見識到商場確如戰場，片刻都不得安寧。來公司服務之前，我穿著輕便，生活閒適，到公司之後，常得與衣冠楚楚的大企業家、商場大亨見面，起先基於禮貌，還會穿西裝打領帶，兩天之後，自動消除領帶，最後連西裝也省了。我還是穿著輕便
、生活閒適，「儘量整潔、乾淨！」我隨時提醒自己，不要在大人物之前失禮。
美心公司的資產結構並不健全，與一些地主有工地糾紛，正在大打官司，我上班不過兩星期，就已不斷有人抗議叫罵了。有一次，坐在十五樓辦公室看資料，秘書來報，有抗議者把公司團團圍住。我走向窗邊，往外一看，哎呀！辦公大樓前確實擠滿了人，有如一群螞蟻雄兵，準備攀越城牆，隱約還聽到顰鼓咚咚，殺聲震天，站在辦公大樓最高處，向四處觀望，看不到援兵，突然有高處不勝寒之感，覺得公司隨時會被這批地面部隊攻佔似的。
最近幾個月，這棟建築物經常處於孤零零的「圍樓」狀況，而且，一有人抗議，立刻招蜂引蝶，各方奇士怪客，無冕之王、揭弊高手、爆料天王，茅山道士、柯董、骷髏葉、同心會……紛紛前來嗆聲、挑釁。沒有被包圍的時候，大樓內部也不見得平靜，有熱心人士前來獻策，提供經國濟世大計，兼推銷兄弟茶，也有慈善機關、弱勢團體施展柔性攻勢
，以各種手段，動用各種關係關心公司營運，只為了能多獲得一點廣告贊助。
以目前的媒體亂象，與幫派式的政治結構，美心公司身處「圍樓」的情況只會變本加厲，不會銷聲匿跡。要解決目前公司所面臨的困境，並不容易，因為有些陳年老案，恩恩怨怨，層層疊疊，早已成為千古奇案，短時間內很難解決，可列入文化資產了。其實，這些危機在我上任之前，已略有所聞，只不過不知道這般嚴重，深怪自己沒探聽清楚，以便「知所進退」，如今只能義無反顧、勇敢直前了。
我突發奇想：如果哪一天有人以天下蒼生為念，連續三天三夜狂寫嘔心瀝血的詩文，最後附上一篇憂國憂民的萬言書，背上刺著「精忠報國」四個字，再綁幾支小國旗，像戲曲舞台上武將紮靠旗般，跑到十五樓的辦公室，打破窗戶，高喊「中華民國萬歲，停止藍綠惡鬥、重視文化資產」，一躍而下，經過新聞大肆報導，會不會出現一個現代屈原？
做為美心公司的總經理，我深知往後的日子難過，但日子難過還是要過。日子要怎麼過？最好拚命往好處想，想想做這個工作有什麼「好康」的？不停地想、努力地想，最近總算給我找到一個好理由了：到美心公司最大的好處就是擁有一個超大的辦公室當做書房
，可將不同題材的稿件分別攤在會議桌、辦公桌或沙發上。如果不小心工作到深夜，可以在盥洗室沖個澡，小睡一下。這樣的生活條件對正常人稀鬆平常，微不足道，但對身陷「
圍樓」的人豈非天堂？
6.
天黑了，林強「火車火車要行」的音樂響起，這是美心公司別具創意的下班號令，同仁們陸續離開辦公大樓，等待明天再相逢。我收拾背包，都還沒踏出辦公室，秘書機伶地打電話給司機小朱，他開著那輛裝有衛星定位系統的公務車在門口等候著。我一走出電梯
，警衛仍然沿襲往例，習慣性地開車門恭送，連離開辦公室都如此制式，我也無法擺脫被「定位」的命運。
不過，我還是有我的適應之道，有時我會先打發秘書、司機回家，讓自己留下來獨自待在辦公室，享受唯我獨尊的舒暢感。這個時候辦公室空無一人，萬籟俱寂，整棟大樓彷彿只為我一人服務，我好像是付了年租七千萬的大亨了。
我留在辦公室隨心所欲地寫稿、看書，做自己的事，十時左右，側背著背包，捲起襯衫的袖子，雙手隨意地插在褲子口袋裡，獨自走出公司大門，從杭州南路左拐忠孝東路，順著八德路一路走回家。對年過半百的老翁來說，走路有益身心，有機會多走路的確是幸福的事。走路也算我日常運動與「批閱」眾生的方式。
從深夜的台北市街道走入五花八門的人群，沒有既定路線，也沒有規則可循，可隨意隨地更改心意，變化巷道，調整步伐，速度的急促緩徐，視線的遠近高低，全依情境而定
。小小的路程充滿變數，任何插曲都可能製造一天的驚奇，不知道會撿到什麼人從天上丟下來的禮物。
街景就像個無幕的大舞台，路燈總是在天色昏暗時亮起，各方人馬由街角走出，場次
、時間不定。沒有人是這座城市舞台的唯一導演，但是人人可當導演，自由規劃場景，做好角色扮演，執行自己的演出計劃。所有的導演、演員、觀眾素昧平生，不知道誰是誰，也不用注意「哪單位的？」，彼此觀看，簡單的眼神沒什麼心機，可以一目百人，過眼即忘；也可以感動莫名，記憶深刻，各式各樣的場景總在片刻之後灰飛煙滅，每個人也各自在不同的情節中消失在街頭一角。
在熙往攘來的街道與人擦身而過，其實也是一種緣份、一種幸福，可以從心底好好地微笑到臉龐。希望明天仍然是美好一天的開始，眼睛睜開，迎面而來的是美麗的晴空，四時無災、六畜興旺，公司未倒，股票衝破八千點，大漢小漢、藍軍綠軍一切平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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